「歡迎你,子美。請坐。」
悠舜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地招呼子美。
「……哪,你們兩個為什麼銬在一起呢?」
「請坐,沒什麼好客氣的。」
悠舜面帶微笑地忽視子美的問題。
悠舜拿出了子美平常使用的茶碗,讓子美坐在他平常坐的位子,彷佛不曾有過任何空白一樣。
「黎深,子美的份我來泡。請你坐到床上去喝吧。」
被趕到一邊,黎深雖然一臉地不高興,但還是乖乖地盤腿坐在悠舜的床上。
因為手銬的鏈子很長,所以並沒有什麼活動不便的地方。
黎深一邊喝著柚子茶,一邊很有興趣地敲著悠舜的枕頭,四處東摸西摸地把玩起來。
子美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只要和悠舜在一起,黎深真的很安靜呢。」
「什麼?只要和我在一起?算了,最近他的確是越來越安分,看他終於厭倦了惡作劇,我也可以稍微安心了。」
子美彷佛愣住似的張大了眼睛。
……看來黎深那沒有盡頭的空轉故事,現在仍然不見任何開花結果的徵兆。
悠舜緩緩地泡著柚子茶,用湯匙將柚子腌成的糖蜜舀進茶碗里,再倒入熱水稀釋。
眼前,柚子茶已經沒剩多少了。他將泡好的柚子茶放在子美身邊。
子美伸手想拿起茶碗,但卻失敗了,手指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悠舜拿起茶碗直接塞入他的手中,直到第三次,子美才終於握緊茶碗。
為了不把茶灑出來,子美很小心謹慎地喝著。
因為這肯定是最後一杯了,所以一定要珍惜著喝。
感覺一直很冰冷的身體和心靈,都因為這杯柚子茶而暖和起來。
周圍的氣氛十分平靜,就像子美始終在這個房間生活一般,接納他。
雖然黎深始終盯著他看,但卻沒有已經做出覺悟般的緊張感。
和先前沒有絲毫不同的舒適與寧靜。
……子美很喜歡在這裡渡過的時光。
只要待在這裡,自己彷佛也變成正常人。
但是,這種感覺是錯誤的。
留下最後一口柚子茶,子美自己打破了這份想永遠保留下來的寂靜。
「……哪,悠舜,你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吧?」
打從一開始,悠舜就把能『消災解厄』的南天竹送給他。
悠舜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微笑。
「悠舜,你總是把人家做的菜給全部吃完呢。好吃嗎?」
「是啊。」
「線穿不過去的時候,你也是一句話都不說就幫我穿好了。」
「黎深他也失敗了很多次啊。」
黎深想起了這件事,不禁生起氣來。
悠舜明明就願意幫子美的忙,卻對他置之不理,這點更是讓人加倍生氣。
「書只看到一半就攤在一邊不收拾,你也一句話都沒說呢。」
「如果是無聊的書,我也會看到一半就把它闔起來喔。」
「總是在半夜去拜訪你,你也從來不抱怨。」
「因為我也常在半夜醒過來啊。」
「在我想吃藥的時候,你都會把葯給收走。」
「我已經說過,我的葯比較有效了吧?」
子美扭曲著臉,深吸了一口氣。
「……哪,悠舜,人家…並不正常喔。但是卻不知道哪裡不正常,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夫、所有的人,大家都說『是因為你太軟弱了才會這樣』。但人家……人家我其實——」
「子美。」
「很擅長做菜,也很擅長縫紉;從朋友那裡學過寫字,也看過很多本書。真的!相信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是哪裡不對勁?是人家的問題嗎?」
「不是的,正好相反。就因為你『很正常』,所以才會『無法忍受』啊。只要好好治療就能夠痊癒的。」
子美露出像在哭泣般的笑容。
「……悠舜你,很清楚人家哪裡有問題呢。明明所有的人——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
子美猶豫一會,然後為了做出了斷,喝下了最後的一口柚子茶。
「……謝謝你,悠舜。但是,我還是不行。雖然拚命努力過了,但還是不行。」
瞬間,子美的雙眸變成彷佛玻璃珠的樣子,不過很快又回復成有更多痛苦滿溢而出的眼神。
在子美的體內,目前似乎正有什麼在激烈地交戰著。
「……悠舜,把葯……還給我……」
「不。」
「人家,看起來雖然是這副模樣,但也是軍隊里的精銳——負責漂亮而迅速的暗殺部隊。」
「要埋伏的時候,女裝就派上用場了吧?」
子美的身材至今依舊線條纖細,年輕的時候想必能徹底偽裝成美少女。
「猜對了。現在的這個距離,我能在黎深行動之前殺死你。」
「按照委託的內容?」
子美扭曲著嘴唇,自嘲地說聲『是的』。
「那麼,你就動手吧。」
悠舜果斷地說道。
「現在我不可能把葯還給你。你真的想要,就殺了我,從屍體身上搶過去。」
子美的眼神動搖了。
黎深也調整成隨時都能採取行動的姿態。
「……子美,『那個時候』你也聽見了吧?只要紅色的果實全部消失,就會有好事發生的。」
子美的嘴唇顫抖起來。
彷佛身體本身有記憶似的,暗器就像變魔術一樣憑空出現在子美的手指間。
「好……好事?」
「春天就要來了喔,子美。很快的。」
子美陷入了痛苦的停頓。
各式各樣的表情從他的臉上浮現又消失,最後,只留下痙攣一般的嘲笑。
「……………春天?」
和臉上的表情相反,從子美的嘴唇溢出有如星點般微小的心愿。
那個耳語般的聲音,一時間分散了黎深的注意力。
子美的雙眼又轉變成彷佛玻璃珠的狀態。
下個瞬間,悠舜後腦的頭髮被一把抓住,就在利刃即將划過毫無防備的咽喉的剎那——「——到此為止。」
如寒冬般冷澈的聲音響起,大批武官一擁而入,瞬間就將子美給逮捕了。
「把他押走。問清楚幕後的關係。」
皇毅——悠舜並沒有叫出這個名字,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事情就在眼前這麼平淡迅速地了結。
一句話也沒能交談,子美就已經被人帶走。
皇毅走近悠舜身邊,毫不猶豫就把足以當成物證的子美的葯,從悠舜的衣襟里掏出來。
接著他瞥了黎深一眼,哼地一笑。
「……紅家的宗主也是個無能之輩嘛,原本還以為多少能起點護衛作用的。」
「——————!!」
悠舜解開頭髮,剛才被子美抓住腦的時候髮髻幾乎都散掉了。
「……他,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
「這不是官吏以外的人有資格過問的。」
丟下這麼一句話,皇毅就離開了。
……一切都恢復原狀。
要不是子美喝過的空茶碗還留著的話,簡直就像做了場白日夢一樣。
「到、到底是誰啊?那個無禮的傢伙!」
一看見床,黎深就打從心底生起氣來。
總愛多說一句話是皇毅的壞習慣。
「好像是御史吧。算了啦,你沒起到護衛的作用,這也是事實啊。」
「是、是你自己把我趕到一邊去的吧!」
「嗯…也是啦。因為你是個礙事鬼嘛。」
黎深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被人這麼直言不諱地說成是礙事鬼過。
「但是,你這回可真的是很老實,完全沒添麻煩呢。『做得很好』,我應該要這麼說吧。」
悠舜重新泡了一杯柚子茶,端到黎深面前。
「來,請喝吧。」
黎深感到十分疑惑。
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都一直被悠舜置之不理,這時反倒嚇一跳。
「干、幹嘛?你有什麼企圖?」
「一杯柚子茶而已,能有什麼企圖?這是謝禮。你不想喝的話我就自己喝啰?」
「啊、等一下!不要自作主張!」
看來似乎只要做了件好事,就能從對方那邊得到『謝禮』的樣子。
悠舜不自覺的徹底無視策略,就在這個時候自動開花結果了。
但是,黎深仍舊感到十分煩躁。
為什麼他就沒辦法替悠舜做件象樣的事情呢?
這真的很讓人生氣。
「……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話?」
「哪種話?」
「你說想殺你的話就動手對吧?」
其實子美說的話是事實。
黎深雖然也曾學過防身術,但累積許多實戰經驗的子美仍舊佔上風。
要是那個無禮的傢伙沒出現的話,悠舜是必死無疑的。
「嗯……因為是正面對決嘛。而且我覺得只需要犧牲一隻手的話,給他也無妨啊。」
「別說蠢話!你的手要是沒了,我不就喝不到你親手泡的柚子茶了嗎!」
黎深一邊勃然大怒,一邊把悠舜專程『替他泡的』(這點很重要)柚子茶給一口氣喝光,稍微平靜下來。
「……子美他…到底是什麼?」
「是『第九十八個幽靈』喔。」
「所以說,那是什麼?」
子美行動中不協調的地方,黎深也察覺到,所謂葯是麻藥的事情,他也知道。
但總覺得那些癥狀和麻藥中毒不太一樣。
悠舜嘆了一口氣,怔怔地望著窗外的積雪。
「是後遺症……從漫長而悲慘的戰爭中存活下來的士兵們的。」
「戰爭?」
黎深露出不在意的表情。
對他而言,是不會去關心遠在自己出生前所發生的戰爭的,就算相隔只有幾十年也一樣。
那是無論哪個時代都會被視而不見——不對,是予以抹殺的病症。
「因為戰時與和平日子間巨大的落差,精神上無法適應,導致心靈在漫長而悲慘的戰爭中所遭受的傷害,逐漸無法承受而浮現出來……正因為原本是個正常的人,所以反倒會變得異常。只知道作戰的他們,在和平的世界中純粹是個累贅罷了。因為所有人都不關心他們的處境,使他們對自己的異常感到膽怯,若不為了得到藥物而繼續出手,就無法生存下去……」
明明拼了命去作戰,好不容易才存活下來,但到頭來領悟到的卻是——和平的世界無法容許他們過正常的生活,無論哪裡都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於是,心靈和身體的齒輪,就這麼一點一滴地脫節了。
「即使過了數十年也恢復不過來?」
「你認為殺死那麼多人的罪惡感,僅僅數十年就能消失嗎?就算那在當時是一種正義也一樣。」
黎深閉上了嘴。
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哥,那個要是沒有大嫂和秀麗的話,彷佛就要從這個世上消失般,筋疲力竭的大哥。
『雖然拚命努力過了,但還是不行。在和平的世界裡該如何生存下去,我完全不懂……』
他們的戰爭仍未結束。
只能以無人知曉的姿態存在著。
明明就在那裡,卻只能選擇以無人知曉的姿態存在。
彷佛……可憐的幽靈。
之後,趕回來的鳳珠和飛翔聽見了子美被捕的事情,都緊咬嘴唇。
「……子美他……會變成怎麼樣呢?」
對於鳳珠的疑問,悠舜並沒有做出任何的答覆。
……從那之後一直到國試當天,悠舜他們都過著平靜的日子。
而國試一連舉行七天,所有人都被分配到了不同的考場。
在之前那段時間裡,也曾出現哪棟宿舍有幽靈之類的騷動。
黎深雖然老拖著悠舜和鳳珠去看,但最後總會發現站在茅廁里的姜文仲。
然後黎深就會和隨後飛奔而來的飛翔一同發出『什麼嘛』的怨言,再一臉失望地離開。
而反覆遭人擅自跑來,又擅自失望離去的姜文仲,就這樣受到傷害,在心靈留下久久不能痊癒的傷口。
當國試的筆試項目結束之後,悠舜成為以平民身份奪得國試榜首的第一人。
接下來就只剩由國王親自舉行的最終面試——殿試了。
然而,殿試當天,在眾多的考生之中,並沒有看見悠舜的影子。
『叩、叩、叩』的聲音從遠處響起。
子美一邊悠閑地待在牢房裡,一邊聽著這個聲音。
總覺得很像是悠舜的拐杖聲,但那是不可能的。
飛翔所做的手杖,其實和悠舜的身高並不相稱,從手杖落地時的聲音就能聽得出來,但因為悠舜一直沒說什麼,子美也就跟著保持沉默。
(……真的是很溫柔呢。)子美看著自己手中珍貴而捧著的南天竹枝椏,原本為數眾多的果實,現在只剩下寥寥無數了。
因為想保留住這僅剩的幾顆果實,子美改嚼起枝上的葉子。
今天也是一樣沒有味覺啊。
『子美,當紅色的果實全部消失以後,就會有好事發生喔。』
這時,那『叩』的聲音突然在近處停下來。
「……就像我說的一樣,好事已經發生了吧?子美。」
停頓了三拍的時間,子美不禁跳了起來。
在牢籠的另一邊,悠舜就站在那裡。
「啊?!悠舜?你給我等一下!真是叫人不敢相信!!你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閑晃?現在正是殿試舉行的時間吧!」
「嗯,我蹺掉了。」
「你蹺掉了?!」
「請別在意,我本來就沒有做官的打算。」
誰會去參加那個國王的面試啊?哼!
『喀嚓』一聲,悠舜打開了牢門上的鎖。
「……你為什麼會有鑰匙?」
「因為我沒有辦不到的事。」
子美愣了一下,接著忍不住笑出來。
這句話由悠舜來說,感覺就像真的一樣。
悠舜來到子美身邊,注視著他的眼睛深處。
「……嗯,『沒問題』。你真的很努力呢。一個人很難過吧?我明明跟你說過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的。」
「你真的和外表完全相反,做起事來亂七八糟的呢。悠舜。」
把子美的葯拿走就不還給他,只給他別的葯和南天木的枝椏。然後又告訴他:如果想治好自己的藥物中毒、如果想殺人、如果又想要那種葯的話,請隨時來找我,我會幫助你的。
根本就是充滿挑撥性的亂來式治療外加正面對決嘛。
『直到紅色的果實——直到你不再需要那種紅色的藥丸為止,我都會陪你到底的。』
自從不再吃藥以後,子美在那天晚上終於瀕臨繼續維持正常的極限,於是他消失了。
「要是讓大家覺得我很奇怪的話,我寧可去死。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沒有出現。」
「我們被輕視了呢。虧鳳珠他還說,『要是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就要阻止你,如果你感到痛苦就想幫助你』這樣的話。『這才叫做朋友』,他可是這麼說的喔。」
子美低下頭。
他一邊咬著南天竹的葉子,一邊小小地說了聲抱歉。
有在那一刻,他似乎感覺到嘴裡有一絲苦澀的滋味。
「……護身符,發生效用了呢。」
睡不著的時候、目眩頭痛的時候、想吃藥想得快要發狂的時候,他都會吃南天木的果實來暫時混充,因為兩樣東西看起來十分相像。
「但是,最後我還是輸了。對不起啊悠舜,對你做了很過份的事。」
感覺好苦、好苦、好苦。
「不,那是最後的了結喔。你真的很努力呢。從那之後,你就不會想吃藥了對吧?」
「……沒錯。」
「所以我不是跟你說『就快了』嗎?」
冬天,就快要結束了。
子美苦笑了起來,感覺悠舜就好像是個神仙一樣。
「……悠舜,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就在『那座森林』里呢?你一個人悠悠哉哉地跑來,還故意把葯掉在地上對吧?」
悠舜一開始拿給子美的那種藥粉,他偶而會再跑進森林裡四處散置。
然後拜此之賜,每次都讓其他三個人大發脾氣。
「因為不持續服用的話就沒有意義了啊。」
「……我不是問這個……」
「那天晚上,你也在那裡對吧?」
和皇毅會面的那個晚上,悠舜看見子美的身影。
子美稍稍移開視線。
「……那具吊在樹上的屍體,可不是人家做的喔。」
「我知道的。文仲大人說了,那是自殺。你其實從很早以前就沒回過第六棟宿舍,而是住在那座森林裡了對吧?」
子美愣住了。
「……你為什麼會發現?」
「是因為子美你一點一點越變越好的緣故。
不但做的飯菜味道越來越正常,也能縫出可愛的兜襠布了。
你一定是想:雖然又有很長的時間沒辦法和人在一起,但還是想待在能看見光明和朋友的地方吧。
這麼一考慮的話,最適合的地方就只有那座森林了呀。
你擅自在某個地方挖了個壕溝什麼的住在裡面了吧?」
「………………猜對了。」
因為曾經當過士兵,所以對這一類的事情可說是相當拿手。
「子美,你為什麼沒有殺我呢?好多次好多次,你明明就有機會的。」
一起住在第六棟宿舍的時候當然不用說,就連搬到第十三棟宿舍的時候也一樣。
但子美就是沒有下手。
「不僅如此,裝成巡邏士兵混進來的職業殺手、其他考生、刺客等等,你每次都幫我擋下來了不是嗎?」
「……那是因為把你殺掉應該是我的工作。」
「但你卻誰也沒殺。」
「……我已經殺了很多了。」
「在戰爭的時候。」
「對,在戰爭的時候。那個時代,孤兒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就只有這個了。連初戀的女孩,也被我用這雙手給殺死了。」
「……女孩?」
「對啊,我可是對她一見鍾情呢。雖然長得很可愛,但是很能幹,個性也很溫柔。我第一次看見把頭髮放下來的悠舜的時候,就覺得你們給人的印象很相似呢。」
子美用手撐著臉頰,抬頭望向悠舜。
那是敵軍將領的女兒。
當時他所接受的命令是以那女孩的侍女身份潛入,然後伺機奪取懊名將軍的首級。
子美完美地侍奉女孩,取得對方的信賴,接著被將軍給相中,命令他前去陪寢。
女孩得知後,臉色大變地沖了過來,為了要救子美,但她在那裡所看到的,卻是父親的首級和兇手子美。
既然被人看見,就只有殺人滅口一途。
於是,子美絞殺了那名為救自己飛奔而來的溫柔少女,那名他初戀的女孩。
「我殺了她,因為那是命令。對士兵而言,無論多不合理的命令都不能違抗。因為絕對服從就是士兵的天性。」
子美在戰爭中立下大量的『功勛』,但……他就是一直忘不了那名少女的事情。
或許讓他注意到『自己搞不好有哪裡不正常』的,就是那個瞬間也不一定。
「一出生就碰上戰爭,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是從早到晚與死亡相鄰,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只要銅鑼聲一響就立刻跳起來備戰。像那樣,就是人家的『日常生活』。當然,偶而也會有停戰的時候,但那也只不過是不知何時又將面臨戰爭的程度罷了。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一直是。
但某天卻突然被人告知,不用再過『那種生活』了,去過些『幸福』、『安穩』的日子吧。
給你一點點的錢,然後就跟你說再見。
可是,只知道『那種生活』的我們,到底該如何是好?
拜託在開除我們之前,先教教我們要如何去過所謂『幸福而安穩的生活』吧!」
悠舜靜靜地側耳傾聽。
而子美則是斷斷續續地陳述著,彷佛像要整理自己的心情一般,不流暢、緩慢地陳述著。
「……拿到的錢一下子就見了底,又不懂作戰之外的謀生技能,同伴們幾乎沒多久就沈淪下去,變成惹人厭的一群,像是流氓、盜賊之類的。和黎深一樣,因為心煩意亂而到處惹事生非,結果就變成前科犯,接著又做出更惡劣的事情,就這樣一直淪落下去了。」
「那你呢?」
「……我有朋友在。我雖然只是個士兵,但他卻是個書記。頭腦很好,一邊從軍,一邊讓人教他寫字,也會向人借書來念。戰爭結束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他卻有目標,一直不斷努力、不斷努力地念書,終於以第二名通過紫州州試,名字就叫劉子美。」
聽到這裡,連悠舜也不禁睜大了眼睛。
「劉子美……」
「對。雖然都是無依無靠,但他和人家完全不同,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可是,他卻在通過紫州州試之後沒多久,就……自殺了。」
「…………」
「……人家我啊,一點都不覺得驚訝呢,也不認為是某個人殺了他。因為呀,人家的同伴有一半以上都自殺了啊。我只覺得『啊……就連子美也……』,如此而已。」
子美看了看自己微微顫抖著的手。
「戰爭結束後,人家有一段時間還是正常的……雖然這麼認為,但身體的某處漸漸就開始變得異常。
同伴們也一樣,就像壞掉的馬車那樣發出了喀噠喀噠的聲響。
可是醫生卻說我們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這到底是為什麼?人家完全不懂。
那時候子美雖然安慰我說沒關係,但現在想來,子美大概也和人家有一樣的感覺,而我,卻只顧著一個勁地說自己的事情。」
子美的臉扭曲,露出像是哭泣般的笑容。
「他一定……是逞強地逼著自己要努力,但最後……還是覺得不行了……」
雖然不知道那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但他一直拚死保住的線,就這麼斷掉了。
因此,子美也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
子美在屍體前呆立良久,最後終於緩緩拾起屍體身旁的應考牌。
那是孤獨無依、一無所有的朋友所留下的唯一遺物。
「……人家開始想著要接受某個人的委託去殺人,然後就從一個大貴族那裡接到『連鄭悠舜也一起殺了』的要求和大筆金錢。那個時候的人家只感覺『啊……又回到戰場了』,激動地發起抖來。」
在回憶起戰場上的昂揚感時,子美受到震撼,同時也省悟到自己果然不正常,只能以那樣的方式生存下去。
就算再怎麼努力,到頭來也只能當個會給過著普通生活的人們帶來困擾的人罷了。
「在軍隊里的時候,我總是覺得上級長官什麼的超級討人厭,這種人生根本一點都不正常,說什麼也不願意再過第二遍。但是……那個時候我強烈地想回到戰場去,我想『活著』,我想再一次感受活著的感覺……所以,我接受了委託。」
「但是,你並沒有殺死我。」
子美笑了起來。
一個月前,他還沒有在貴陽正式接下『工作』的時候,就注意到一個每天都在相同時刻走過大街,像童話一樣在雪地上留下點點足跡的青年,並一直觀察著對方。
拄著拐杖的青年,總是在忙碌的大街上,獨自一人悠閑地漫步著,在所有人都在趕路的時候,像是時光暫時停止一樣悠然地漫步著。
有時候子美會胡思亂想,他是不是在幫大家欣賞那些匆忙中錯過的東西呢?
子美從未想過那個人就是鄭悠舜。
當委託人向他指明『目標』的時候,他想也不想就反問道:「他就是鄭悠舜?」
而就在這個時候,悠舜突然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直視著他——看起來彷佛是這樣。
雖然子美馬上就察覺到悠舜在看的是其他人,但他還是覺得很高興。
「悠舜,那個藥丸,你知道是什麼吧?」
「……嗯。」
「是嗎?那個東西,是替在最前線的士兵們所準備的粗劣藥物。是大家為了從死亡的恐懼中逃離而服用的東西。」
……因為朋友的勸阻,所以子美當時並沒有使用。
但自從朋友自殺之後,孤單一人的他,痛苦到無以復加,只能再度依賴起藥物。
「這東西現在已經不再製造,所以手上會有這些的,只有和人家一樣的落魄士兵而已。真是諷刺哪,戰爭已經結束,應該已經不再需要它的,這次卻又因為無法承受和平而不得不使用。」
簡直就像只有他們自己還在持續著戰爭一樣。
可是這件事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有注意到,和『第九十八個幽靈』一模一樣。
身上揣著這種葯,行動鬼鬼祟祟之輩,子美在預備宿舍里也看見好幾個,在死去的考生身邊也發現過。
和子美接受同樣的委託,在宿舍中販賣藥物、進行暗殺——不以這種方式就無法生存下去的人。
就算和平已經到來,還是無法脫離藥物;不接受委託去殺人,就沒辦法生存下去。
——這究竟得持續到什麼時候?
「只要張貼出戰爭已經結束的布告,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了嗎?我們的戰爭要什麼時候才能划下句點呢?這樣的人生……又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拜託誰來發現我們吧。
彷佛像是聽見這個聲音,悠舜伸出援手,從子美手中揮開藥物,就像揮開戰爭的餘毒。
子美閉上了雙眼。
悠舜他不知為何從一開始就知道子美的問題在哪裡,然後一點一滴地,把他從迷惘中帶出來;對於不正常的事情一次也沒說過不正常,彷佛現在的子美完全就是個正常人一樣。
感覺心情真好。
「……你問我為什麼不殺你對吧?就告訴你好了,人家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突然間發現了。」
子美笑了起來。
「在戰時,無論什麼命令都必須絕對服從,所以人家才不得不親手殺死自己喜歡的女孩。但是,現在已經是『和平』時代了吧?」
「子美……」
「唉呀,等一下嘛。所以人家把工作給丟到一邊不就好了?這回不要再殺死自己喜歡的人不就好了?沒錯吧?哪,和平其實也不壞,能像這樣做,感覺真好。人家不用再次殺死自己喜歡的人就能讓事情了結,真棒。」
子美的臉上浮現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但在悠舜看來,卻像是哭泣的表情。
「個人遭遇的事談完了。『再見』啦,悠舜。」
「……你打算被處刑嗎?你明明什麼都沒做的。」
「總有一天會做也說不定。」
雖然已經能擺脫了藥物,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戰爭所造成的後遺症仍舊沒有痊癒。
包括味覺障礙、頭痛、目眩、夜不成眠,還有發作性的自殺衝動等等。
「……人家現在偶而還是會變得不知如何是好,目前是在牢里,所以不會給其他人帶來困擾,但某一天就會突然破壞某個人的幸福也說不定。比起那樣,被處刑要好得多了。」
「——也就是說,你想死是嗎?」
突如其來的說話聲,讓子美和悠舜都像被人彈了一下似地轉過頭去。
在牢龍的對面,有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那裡。
沒能察覺到對方氣息一事,讓子美不禁瞠目。
當他瞥見男子身上隨意配帶的寶劍時,立刻感受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氣息,那感覺就像——吸過子美這樣的士兵所無法相提並論的大量鮮血。
接著,子美髮現了。
(……這個男人,『那天』他也在酒樓上。)完全沒發現黎深或子美的悠舜,第一次抬起頭來的那個時候。
沒錯,悠舜他抬頭看的,既不是黎深,也不是子美,而只有一人——(就是這個男人。)再看悠舜,他正露出前所未見的表情。
極度憤怒、焦躁不耐、厭惡至極、痛苦不堪等等,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像極人類的情感。
就算在黎深壞事做盡的時候,也不曾看過悠舜有如此露骨的情緒表現。
「……是你認識的人?」
悠舜憤怒地轉過頭。
「不是!我完全不認識這個四十歲的老頭,連見也沒見過!」
「哦?面對這個國家的王,你還是一樣很有膽量嘛,悠舜。」
子美在三拍的停頓後跳了起來。
「咦~~~~~!?國王!?戩華王!?怎麼會這樣?現在不是正在舉行面試嗎?」
子美似乎在奇特的地方相當具有現實感。
男子——戩華王聳了聳肩。
「因為有個毫不在乎地破壞約定的大騙子,只好直接過來找人了。」
「約定?」
只不過是接觸到戩華的目光,子美就產生一種全身顫抖的感覺。
那股壓倒性的支配力,足以讓人想也不想就下跪屈膝。
同時,子美也感受到一種令人懷念的空氣——戰爭和血腥味,讓他一瞬間頭暈目眩。
沒錯,這種感覺,這就是令人懷念的,戰場的空氣。
子美嘴唇扭曲。
……如果有機會遇見王,一定要向他傾吐滿腔的怨言,像是同伴們的事、好友的末路、自己本身的事等等,剛才對悠舜所說的那些話,全部都要對王抱怨一遍。
明明是這樣打算的,但是現在——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完全明白了,眼前這位國王的戰爭也還沒有結束。
就如同他一樣。
「陛下,請不要忘記,請看著我們,我們是『存在』著的,請不要把我們當成幽靈,不要無視我們,不要因為我們沒有了利用價值,就把我們丟進破爛的垃圾箱里。」
「你的願望是什麼?」
子美眨了一下眼睛。
「……請在這裡結束掉我們的戰爭。」
「——是嗎?」
王究竟是何時拔劍的,子美完全不知道,他只嗅到一股戰鬥的氣味。
悠舜連阻止的時間都沒有,『嚓』的一聲,曾吸過數百人鮮血的劍鋒,就這麼貫穿子美的身體。
子美很驚訝似的睜大雙眼,接著苦笑起來。
王真的做了,沒有一點的猶豫。
是的,猶豫就等於死亡,這是戰場的鐵則。
至今依舊,比自己更深陷於戰場之中的血之霸王。
在現今這個世界,還獨自一人被真正的戰場所糾纏。
(……可憐的陛下。)縱使自己與和平的世界再不相稱,但他卻還是沉著地讓這世界平穩地走下去,那種強韌的意志力。
子美至今都認為他是位戰亂之王,但是結束漫長的戰爭,現在也依舊維持著這份和平的,不也是他嗎?
能把自己沒有歸屬感的世界維持到這種地步,是受到某個重要的人所託付嗎?
子美的戰爭雖然由王來結束了,但王的戰爭,又有誰能替他了結呢?
突然間,子美想起了這個問題。
意識逐漸失去,鮮血不斷湧出……這一次,總算能有個漫長的夢了。
希望那會是個美夢。
如果是現在的自己,一定能夢見的。
帶著安穩的微笑,子美閉上了雙眼。
——在那一年的上榜名單中,並沒有出現劉子美的名字.
「你把殿試的時間給搞錯了?少開玩笑啦!」
「……一不小心就……」
「不小心個頭!真是不敢相信!雖然殿試的日期剛好因為御史台的全面彈劾而改期了,不過你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次御史台把所有和不正當應考有關連的貴族、官吏,和考生給一網打盡,連藥品販賣的通路也一舉擊潰,使得葵皇毅之名在一夕間轟動朝廷。
悠舜把這些說教的話當作耳邊風,自顧自在劉子美墓前供上一束鮮花。
而嘴裡說著『如果是我的話能做出堪稱傑作的棺材喔』,然後滿心喜悅地從各種角度來回盯著墳墓直看的可疑人物˙來俊臣,似乎很欽佩似的,連點了好幾次頭。
「唉呀,真的是不敢相信啊。管飛翔竟然上榜!!大家的評價都是『完全顛覆原有預測』呢!」
「那是我的問題嗎!」
正刷著墓碑的姜文仲也嚴肅地點了點頭。
那樣子怎麼看都像是徘徊在墓碑四周的地縛靈。
「那當然。鄭悠舜就算考上榜首也沒人會訝異,可是你也能通過國試,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了。因為州試的倒數第一名居然能夠刷下幾百個人擠身殿試之列呢。」
「小弟們一邊哭,一邊歡呼著把你向上拋對吧。我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忍不住哭了唷。憑著一股勇氣,為了讓始終在人氣低迷的最深處徘徊的你的下注率能稍有提升,我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全部都押進去啰。結果,得到了超高賠率的一大筆橫財啊。就連我都想歡呼著把你向上拋了。」
「少在那邊叨念一些有的沒的事,這個混賬棺材男!講講義理和人情吧!」
大夥就這樣一邊發出吵雜的喧鬧聲,一邊刷洗墓碑、清掃環境、供奉鮮花,最後再點上一炷清香。
「哪?你們覺得我該用昨天發明的帥氣誦經法,還是用普通的誦經法就好呢?」
「昨天?你這是突擊式誦經啊!」
「我有種能創造出傑作的預感唷~」
平常的話,當然是希望用普通的誦經方式就好,但今天……悠舜和飛翔看了看彼此的臉。
「嗯…就試試看帥氣的誦經方式也不錯吧?」
「這次試試也好啦。」
於是,來俊臣『嘻~』地笑開了嘴,意氣風發地抄起木魚和銅鈸。
接著登場的『帥氣誦經法』,讓悠舜再也講不出話。
平時總是緩慢,具有療愈功效的『都都都』木魚和『鏘鏘鏘』銅鈸,突然變身為激烈的打擊樂器,節奏不但是超快速,就連誦經聲也不知為何是『尖叫系』。
喔-耶-!
悠舜整張臉變得慘白,而文仲則假裝自己是毫無關係的路人。
至於飛翔卻似乎相當中意這種誦經法,從中途開始跳起舞來。
誦經的最後,是以『再見啦小子美,永遠地——』,配上『都都都、鏘鏘鏘鏘』作結。
結束的時候,其他恭恭敬敬前來掃墓的普通人全都一個不剩地消失了。
悠舜心想:這種讓人巴不得能像兔子一樣快速奔逃回家的丟臉掃墓,還真是第一次啊。
「如何?我最新創作的帥氣式誦經。我嘗試著編成會受時髦年輕人歡迎的感覺唷。」
「喔,殭屍,我對你刮目相看了,幹得不錯嘛!靶覺真是稀有的好啊!」
「呼呼呼。那麼,管飛翔,就請你儘早進棺材吧。我會好好數著手指頭每天期待的。」
「………………喂……」
突然,飛翔注意到了終於到場的年少組身影。
「喂!鳳珠、黎深,你們太慢了吧!我們已經連經都念完了喔。」
只見鳳珠臉色大變地衝過來,不知為何忽然間把悠舜給背在背上。
「哇!鳳珠?!怎麼了?」
「已經有人去通報說一群會遭報應的年輕人在墓園裡製造噪音和騷動了!不趕快逃跑的話,就要被寺廟雜工、和尚和官差給抓進官府了!」
「——喂!你們這群該遭天譴的小表!」
搖搖晃的和尚們露出惡鬼般的形象,撩起僧袍下擺追了過來。
要是他們知道『該遭天譴的小表』是被稱為歷代難度最高之國試的合格者的話,相信和尚們會當場厭倦塵世而歸天的。
大夥總算是逃離了追捕,來到一處高地的松樹之下,從那裡可以俯瞰劉子美的墓地。
這時一旁傳來一陣嘻笑聲。
「真是好熱鬧的誦經啊,就連這裡都聽得見喔。小美一定也會大吃一驚,然後在另一個世界大笑個不停的。」
悠舜擔心地看著對方。
「志美,你的傷沒問題嗎?」
「沒事的。不過我真沒想到會刺得這麼乾淨利落,而且還是內臟之間喔?而且內臟全部都沒事喔?這到底是什麼神技啊!」
飛翔從高地上俯瞰眼前的墓地。
「可是啊,你的名字沒怎麼變真是幫了個大忙,我很不擅長記名字的。」
「因為我們當初就是以名字為契機才認識的啊。劉子美和劉志美。小美他……大概是在察覺自己的異變之後,開始以國試為目標的。他常常說『直到戰爭結束,我才真正了解到戰爭是多麼惡劣的事』……」
一般默默無名的小士兵,他們並不是為了名譽、戰功,或國家之類的東西而戰鬥,他們是為了金錢、糧食,還有生存而戰,就這麼依照被命令的內容去殺人。
在從軍前以耕田為生,和妻兒過著平靜生活的同伴,自戰場遍來後,殺死家人然後發瘋的事情是時有所聞。
越是『普通』的人,就越不能承受。
志美常常聽見好友說這樣的話。
能把殺人當成功勛向他人炫耀的人其實很少,本來士兵就是以只有『普通神經』的人居多。
但是這麼多的人被捨棄,就算再怎麼痛苦,也沒有人會回過頭來關心他們。
其實,只要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像志美這樣的存在終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的。
但是,好友子美卻對這一點感到非常氣憤。
「他說『明知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斷湧現,卻只是簡單地說一句不要再作戰了。如果王是個對這種事隨便說一句「那又怎樣」的人的話,我是絕對不會認同的。』……」
悠舜他們默默地傾聽著這個聲音。
「其實啊,人家有一部分也是想看看,那些原本說不定會變成小美同僚的偉大候補官吏們究竟是什麼模樣,裡面會不會有像小美這樣的人之類的。」
說著,志美目不轉睛地看著今年度的及格者。
「……雖然凈是些和預想中完全不同的人,但是感覺很不錯唷。所謂的官吏,沒有各式各樣厲害的地方就沒辦法當上呢。」
悠舜的顏面肌肉微微抽搐一下。
「不,志美……今年多半是個例外。」
「咦?是這樣嗎?」
「喂、志美,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這個嘛……」
拔劍刺向他的時候,戩華王悄悄地說了:
『你的戰爭由你自己去了結。指望我,是什麼都不會改變的。』
自從他清醒之後,就一直在思考這句話的意思,然後他得到一個答案。
「悠舜,人家會痊癒吧?」
「嗯,那當然。只要再好好修養個一年左右,就能完全復原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哪,悠舜,我好想喝柚子茶喔。我會慢慢走回去的,你能先幫我把茶給泡好嗎?」
悠舜直盯著志美,然後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了。沒問題的。」
「悠舜,謝謝你。」
「不用客氣。」
於是,悠舜緩緩步下了高地。
這時,志美拉住了黎深。
「等一下,黎深,麻煩你一個人留下來照顧我。」
黎深雖然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但還是勉勉強強地留下了。
當其他所有人都步下了高地,志美還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樹根底下,兩手撐著臉頰,看著大家越變越小的背影。
黎深等得不耐煩,問道:
「喂、志美,你不走嗎?」
「嗯黎深,我問你,你考上了第二名,有做官的打算嗎?」
「誰會去做官啊?是大哥叫我考我才去考的。大哥他說只要我參加考試,就能來貴陽了。」
「哦。悠舜也是呢,他好像打算要棄官逃跑的樣子喔。」
黎深睜大了眼睛。
「……悠舜他?」
「對。大概近期內悠舜就會收拾行李,一聲不吭地消失了吧。這樣一來,他就會和所有人斷絕音信了。像悠舜的老家在哪之類的,你完全不清楚吧?」
「……老家?」
黎深露出一副遭人攻其不備的表情。
關於悠舜,志美有一些在意的地方。
當初他接受委託的時候,就連委託人都幾乎不清楚有關悠舜的情報。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有『平民出身、拄著拐杖、是紫州榜首』這些訊息而已。
雖然流言蜚語滿天飛,但不論那一個都是沒憑沒據的謠言,彷佛其中有人在巧妙操作著情報。
悠舜本身也從來不提自己的事情,就好像隨時都能捨棄掉『鄭悠舜』的身份一樣。
「你聽我說,黎深。根據人家的經驗,像悠舜這樣的其實是最難搞定的。雖然總是笑容滿面,但實際上是超級頑固,絕對不會改變自己的信念和想法,也就是那種『他,到店裡來的時候總是很溫柔,但絕對不會主動和你聯絡』的壞男人喔。你喜歡上那種類型的,會很辛苦喔?要是只會像個笨蛋城主一樣坐在那邊等,他是絕對不會主動靠過來的。」
想起某些符合的情節,黎深膽怯了起來。
「聽好,你和悠舜是沒有任何血緣,也沒有任何關係的不相干之人,要是不由你主動去追他,魯莽地闖進他的世界裡去的話,悠舜就會繼續像現在這樣不理會你,然後某天突然颼地一下消失喔。
如果你做出『在他主動聯絡之前,人家也不會採取行動!』這種搞不清楚狀況的事,那一切就完了。等你哪天偷偷去看,就會發現他身邊緊緊黏了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到了那個時候,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喔?」
「那、那…像悠舜那種傢伙,就算不在我也無所謂!只不過是個不相關的人罷了!」
「這樣啊,只是個不相關的人啊,就算不在對人生也沒有影響呢。但是,就算這樣你仍然想和他來往,那就叫做『朋友』啊。」
黎深睜大了眼睛。
……朋友?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會覺得很輕鬆、很自在的人,這可是相當珍貴的喔?」
對黎深來說,更是如同瀕臨絕種動物般的珍貴。
「不管是戀愛或友情,都有很多單相思的狀況,但若不保持在隨時都能見面的距離,那是完全不會有發展的。要是你和悠舜都不當官,大家就要這樣分道揚鑣,然後音訊全無,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了。不過呢,反正悠舜只是個『不相關的人』嘛,那就無所謂了啦。」
黎深保持著沉默,似乎正在思考些什麼。
志美笑了起來。
「悠舜是很困難的對象喔。不過去努力的話,即使十年後、二十年後,還是能一起喝柚子茶也說不定,這個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忽然間,黎深抬起頭。
「我之前就說過了吧?不去努力的話,是什麼都得不到的。」
哼……黎深露出了不悅的表情。
「…………………我會考慮。」
「是嗎?那麼,小志美的最後一堂課就到此結束。你可以走啰。」
「啊?」
「我說你可以走了。人家就在這裡向你道別了唷,黎深。」
黎深滿臉的疑惑。
那句『在此道別』並不是單純指大家分頭回家的意思,關於這點,黎深多少也有所領悟,志美打算要回歸到他自己的人生了。
「……悠舜已經替你準備好柚子茶了喔?」
「他不會準備的。悠舜好像已經察覺了。」
「你繼續待在貴陽不就好了?」
「是啊。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快樂,但是我不想依賴其他人。和你們一起度過的時間給了人家很大的幫助,接下來我就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走下去了。我打算嘗試看看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
「你要去哪?」
「這個嘛,我自有想法,你不需要替我擔心。」
然而黎深一言不發地站著,完全不打算離去。
志美苦笑了起來。
「黎深,連我要走你都這麼不開心的話,等到悠舜突然消失的時候,你會更加不好過的喔?」
志美站了起來,突然輕輕地抱住黎深。
「謝謝你為了我的離去而感到不舍,黎深。要好好保重喔,再見了。」
……看著離去的黎深,志美環抱著手臂。
好啦,該激勵的都已經做了,剩下就只能期待黎深了。
悠舜是極端頑固的。
要說有人能夠改變他的話,也就只有那個天下無敵的超級任性大王了。
志美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幾乎已經不再發抖,就連書也能一點一點慢慢讀下去了。
悠舜當時借給他的書,是一本寫給小子看的童話,是一部在雪地上留下點點足跡的狐狸的童話。
借這種書給州試第二名的人,根本就沒有道理。
在那時,他就察覺到悠舜知道他並不是『劉子美』的事情了。
誰都沒有注意到的異變,只有悠舜注意到了。
他,如今已不再是個幽靈。
南天竹的果實落盡,現在已經是春天了。
漫長的寒冬,終於迎來了光明。
俯瞰著眼底的友人墳墓,志美笑了。
「哪,小美,人家恢復健康之後一定會再回到貴陽的。所以掃墓,就請你等到那個時候啰。」
——為了再見到那群比自己年少的重要朋友們。
志美離去後數天——悠舜在分配給國試及第者的狹小宅邸里,慢慢地整理著行囊。突然,他像是想起什麼而笑了起來。
雖然是否有實際功效還頗有爭議,不過倒真是場讓人印象深刻的國試呢。
(黎深好像也不會出仕的樣子。)這對國家來說真是意外的幸運,而他也可以和黎深道別了。
肯定會有一段時間能感受到彷佛世界末日般的寧靜。
(啊、對了,得去買根新的手杖才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自遠而近響起。
如同預料,是黎深捧了好幾個大箱子正跑過來。
「——悠舜、你在嗎!」
看見悠舜的一瞬間,黎深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但在看見空蕩蕩的房間後,他又眉頭緊蹙起來。
黎深還是老樣子,表情豐富。但他究竟是為了什麼鬆一口氣,又為了什麼不高興地蹙起眉頭呢?
接著,黎深咚咚咚地在桌上擺出三個箱子,那是長方形狀,看來非常氣派的桐木箱。
「……這是什麼?」
「新的手杖。送給你。」
悠舜剛好在考慮的事卻讓黎深說出來,他有點嚇一跳。
「哪個都可以,就挑個你喜歡的吧。」
黎深滿臉得意地打開了最上面的箱子。
燦爛耀眼的光芒有如佛祖的金光般不停閃耀。
悠舜完全啞口無言,發自內心。
「看!純金的手杖!這個可是永遠都不會腐朽的喔!再也不必買新的,可說是十分經濟!」
對黎深而言,比起純金制這件事,似乎是『永遠都不會腐朽的手杖』這個附加條件更重要的樣子。
確實是永遠都不會腐朽,而且以經濟層面來說,只要把這東西賣掉,就一輩子都不愁吃穿了,但最首要的問題不在那裡吧!
似乎看出了悠舜並不是很開心,於是黎深打開第二個箱子。
「什麼啊,你不喜歡金的嗎?算了,比起金的,這邊這個可能會更適合悠舜。看,是純銀的。」
閃耀到足以讓人感到害怕的銀手杖。
「銀制的就怕遇熱……要是接近火的話,可能會軟掉變形也說不定,只有這點要千萬注意。可是,因為遇毒會產生反應,所以我比較推薦這個。」
看來對黎深而言,所謂純銀制的價值也不過是『方便試毒』而已。
由於悠舜繼續保持沉默,因此黎深打開最後一個箱子。
「那麼這邊這個怎麼樣?握把部分是用金鋼石製作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堅硬的礦石,就算掉到地上也絕對不會弄壞。用這個來毆打看不順眼的傢伙,就算是悠舜也能給予對方致命傷喔。雖說萬一燒起來的話,就會變成炭了啦。」
雖然不知道是從哪弄來這麼大一塊原石,但對黎深而言,金鋼石制的手杖,果然也只有『絕對不會被弄壞、拿來當兇器最適當』這兩點具有推銷價值而已。
永遠不會腐朽的純金手杖。對毒物能產生反應的純銀手杖。這個世界上最堅硬的金鋼石手杖。好像在挑選神仙用的手杖一樣。
之前完全不曉得呢。
原來擁有像黎深這樣的財力,就連神仙的寶物都能製造出來啊。
悠舜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彷佛可以聽見『你掉的是金斧頭?還是銀斧頭?』的幻聽聲音。
「……黎深……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只要有心意就夠了。」
「你、你到底哪裡不滿意?給我收下!」
就算你叫我收下也……「……太重了,我拿不動。」
「……哎?」
「所以說,這些都太重了,我拿不動。」
雖說黎深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三支手杖給一起搬過來,但對悠舜來說,不管拿哪一支,毫無疑問地都會讓肩膀脫臼。
大費周章的黎深似乎從沒想過『太重』這個盲點,只好磨磨蹭蹭、依依不捨地來回看著手杖和悠舜。
「……其他能得到『回禮』的禮物是什麼?」
「啊?回禮?」
「就像幫我泡杯柚子茶那種的。」
看來黎深似乎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悠舜沈吟了一下,冒出不必要的慈悲心。
此外,悠舜其實也很讚許,黎深能想到要送他被折斷手杖的替代品的這份心意。
「可以啊。因為你的心意我已經收下了,所以我可以給你一個回禮。」
黎深的肩膀抽動了一下。
「……真的?」
「嗯。不過,必須是我做得到的事才行喔?」
「所以說是真的啰?好,你聽著——」
此時悠舜不知為何,突然有股不小心和魔王做交易的討厭預感。
唉呀?
「那麼,和我一起出仕吧!」
「……啊?」
「這是我多方考慮後的結果,雖然沒興趣,但我還是決定當官。只不過,悠舜你也要一起來任官。可以吧?
剛才已經約好只要是你做得到的事你都會答應的吧?下次我帶你一起去大哥的宅邸,鳳珠如果想跟來也可以。然後我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計劃,要是你跑掉了我會很困擾的啊!」
悠舜用手撐起臉頰,以比平時更深邃些許的眼神望著黎深。
「……你想和我在一起是嗎?」
「什…你搞錯了!我是說要和你一起做事!」
這有什麼不一樣嗎?
曾經對悠舜不屑一顧的少年。
那個時候,悠舜並不存在於黎深的世界。
沒錯,即使他人就站在黎深眼前。
現在和那個時候,到底有哪裡改變了?
於是,悠舜做出答覆。
「真是個笨蛋。竟然想用自己的『願望』讓你出任官職。」
皇毅趾高氣昂地看著黎深剛才離去的那扇門。
就連自己曾經對悠舜見死不救的事情都不知道。
皇毅的嘴角露出諷刺的笑容。
「什麼『是誰說我不會出仕的?』,明明就一直在胡扯說什麼你絕對不要。」
悠舜瞪著皇毅。
「……都是因為你不肯釋放子美,才會害我陷入要和戩華王做交易的窘境。」
「我哪有眼睜睜讓功勞跑掉的道理?反正你也不打算依照交易,認真應考到最後,然後出任官職吧。」
「……我才剛打算蹺掉殿試,就被人給發現了,而且還被說要是不遵守約定,就要讓旺季大人降職什麼的。
真是太差勁了。再說不知道是哪個人,還特地全力配合,連考試日期都更改了。」
「你待在國試組會比較方便。」
悠舜整理房間是為了出任官職而做準備,黎深似乎是誤會了什麼。
「真稀奇啊,你竟然會這麼在意志美。」
「……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
「……『真的有這樣的人啊』,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對變得無法行走的我,說什麼『當南天竹的果實落盡,就會有好事發生』的天真過頭的人。」
「……那是誰啊?旺季大人嗎?」
「沒錯。當我心想『到底在說什麼啊』的時候,他卻說是『春天』。我那時真的是啞口無言,所謂春天,只不過是種輕浮、感覺沒腦袋的景色罷了,不能行走,還有腳的疼痛,什麼都不會改變啊。我又想他的意思是不是要帶最好的名醫來看我,結果答案還是『春天』。」
原本以為對方是看自己年紀小,在愚弄自己,不過旺季卻是非常認真的。
『如果明年還能一起看的話就太好了。』
雖然對身為一般士兵的志美而言是象徵光明的季節,但對旺季而言,春天卻是戰鬥的季節。
在冬天停戰,在春天開戰,這是常識。
……所謂一起看春天什麼的,可以做這種輕浮事的時間,只有在和平的時代才可能有。
總有一天沒有那個人的春天會來到也說不定,當悠舜看著志美的時候,想起了這件事。
「……因為是為了旺季大人而參加考試,所以出任官職也是為了旺季大人。」
「那當然。但是話說回來,你這回當好人都當到讓人全身發冷了。」
「這樣會更容易達到目標吧?一個人好,全身都是空隙,總是需要被保護的人。能釣到這麼多大魚真是太好了,不過……」
想起黎深和鳳珠,悠舜突然笑了出來。
「當個好人,感覺還蠻愉快的。」
「你很中意那些傢伙嗎?」
「嗯,沒錯。」
悠舜露出讓人分不清究竟有幾分真心的笑容。
「你從以前開始就特別喜歡笨蛋哪。在時機到來前,就隨你高興吧。反正最後你會選擇的也只有唯一一個人而已。」
悠舜雖然幫助了劉志美,但反過來說,除了志美以外,悠舜誰也不會幫。
就算喜歡的東西有一百個,到頭來還是會毫不迷惘地選擇一個,只選擇那唯一的一個。
悠舜笑了起來。
「嗯,你說的沒錯。」
但是在那一刻到來之前,就奉陪某人的人生也無所謂。
直到回歸自己人生的那一刻為止。
最後,皇毅突然問了悠舜一個問題,那個他後來被詢問了幾百次的問題。
「你,到底是怎麼馴服那個紅黎深的?」
怎麼馴服?
事實上應該是相反才對。
悠舜完全不曾對黎深做過什麼。
只是黎深自己跑進他的世界,然後就待在那裡不出來罷了。
理由是什麼,他根本不知道。
不過呢,也好,就稍微陪他一下好了,在假期當中。